「對了,老李你當初怎麼想到找豬剛鬣的?」 觀音猶不死心,一定要挖出這事的根源來。
「這您可冤枉我了,最初我可沒選他。」 李長庚叫起屈來,「我當初定下雲棧洞時,接外包的是當地一個叫卯二姐的妖怪。哪知道方略做到一半,卯二姐意外死了。但你知道的,整個劫難架構都搭好了,總不能因為個別乙方死了就推翻重來,這才把它老公緊急調過來。誰能想到這麼巧,誰想她招的夫婿是天蓬轉世。」
「那……你有沒有跟別人泄露過高老莊這一難的安排?」
李長庚大聲道:「我連豬剛鬣的根腳都不知道,能去跟誰講啊?」 他怒氣不減,拽著觀音到書架上,拿出一摞玉簡:「所有與取經有關的往來文字,皆在這裡,大士可以盡查,但凡有一字提及天蓬,我願自損五百年道行,捐給珞珈山做燈油!」
觀音面上說不必,暗中運起法力,轉瞬間把所有文書掃過一圈。她用的是「他心通」,可以知悉十方沙界他人之種種心相。倘若這堆文書里藏有與高老莊有關的心思,神通必有感應。但掃視下來,確如李長庚所言,文書里無一字涉豬,唯有一個玉簡隱隱牽出一條因果絲線。
觀音心意一動,攝過玉簡一看,發現裡面是一篇青詞的底稿,是講五行山收徒的事,而且正文大半是引用她自己寫的揭帖。李長庚慚愧道:「大士這篇文字甚好,我一時虛榮作祟,不告而取,拿去給自己表了個功,恕罪則個。」
觀音大士左看右看,也看不出和高老莊有什麼關聯,只得悻悻放下玉簡:「老李多包涵,我這也是關心則亂。」 李長庚面上訕訕,心中卻樂開了花。
他交出去的那篇青詞,前面是照抄揭帖,只在結尾多了幾句評論。評論說孫悟空在天廷犯下大錯,遇到玄奘之後竟能改邪歸正。可見如果趕上取經盛舉,罪人亦能迷途知返,將來前途光大,善莫大焉云云。
這封青詞通過文昌帝君,第一時間送去了玉帝面前。玉帝何等神通,不難從這幾句話里產生聯想——這一段話雖是說孫悟空,難道不是也說天蓬?他只要向六丁六甲稍一諮詢,便會查知李長庚一切已安排到位,只欠順水推一下舟。
只是李長庚沒想到,玉帝的手法更加高明,只是送了條錦鯉給佛祖,說是與我佛有緣。錦鯉乃是水物,又趕上這個時機,佛祖自然明白怎麼回事。兩位大能隔空推手,不立文字,微笑間一樁交換便成了,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。
至於李長庚,他從頭到尾只是提交了一篇收伏悟空的青詞,安排了一頭當地的卯二姐及其夫君參與護法。這等曲折微妙的發心,別說觀音大士的他心通,就算請來地藏菩薩座下的諦聽,也看不出背後玄機。
「那,咱們接下來怎麼辦?」 李長庚故意問觀音。
觀音面帶沮喪:「阿難已經差人把錦鯉送到珞珈山,擱我蓮花池裡了,說是象徵道釋兩家友誼。我還能怎麼辦?這事我只能認下,先讓玄奘把它收了——不過老李,揭帖里得把天蓬改個法名,不是我搶功啊。這一劫,如果再不多體現一點出皈依我佛之意,實在交代不過去。」
李長庚已經佔了個大便宜,這點小事並不在意,點頭應允。
於是觀音又拿起玉凈瓶,出去跟玄奘嘀咕了片刻,回來臉色有點怪。李長庚問她沒辦妥?觀音說辦妥了,玄奘剛剛正式收其為二徒了,賜法名「悟能」,然後遞過一張度牒,讓李長庚備案。李長庚一看那度牒,上面除了法號「豬悟能」之外,還有個別名叫「八戒」,後頭備註說是玄奘所起。
李長庚白眉一抖,喲,這可有意思了。
觀音起的這個法名非常貼切,」悟能「可以和」悟空「湊一個系列。但「八戒」是什麼鬼?孫悟空法號也不叫「七寶」啊?何況人家菩薩剛賜完法號,你就急吼吼又起了個別名,這嫌棄的態度簡直不加掩飾。
難道是玄奘對這次被迫收徒不爽,就用這種方式表達不滿?可你一介凡胎大德,居然對觀音大士使臉色,就算是金蟬子轉世,也委實大膽了點啊。
可李長庚轉頭再一看,觀音有氣無力地在啟明殿里趺坐,與其說是惱怒,更似是無可奈何,心中突地一動。
他起初接手這件事時,曾感應到一絲不協調的氣息,只是說不出為何。如今見到觀音這模樣,李長庚一下想到了哪裡不對勁。
這次取經盛事是佛祖發起,為了扶持他的二弟子金蟬子。可出面護法的既不是佛祖的十大弟子,也不是文殊、普賢兩位脅侍,反而從彌勒佛那調來了左脅侍觀音大士——現在佛的事務,卻從未來佛那邊抽調一個菩薩過來負責,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。
怪不得觀音在這件事里咄咄逼人,爭功積極,再聯想觀音剛才對幾位護教伽藍的提防態度,以及阿難的譏諷,只怕靈山那邊也是暗流涌動。
李長庚心裡微微有點不忍,都是苦逼神仙,怎麼就互相鬥起來了呢。他示意童子去泡一杯玉露茶,親自端給觀音。觀音接過茶杯,苦笑道:「謝謝老李。我現在有點亂,實在沒心思分拆高老莊的劫難,要不就統共算作一難得了,後頭咱們再想辦法。」
「好說好說,合該也只是一難罷了。」 李長庚拿起筆來,替觀音在玉簡上記下「收降八戒第十二難」幾個字。觀音捧著茶杯正要入口,突然玉凈瓶一顫,茶水潑灑出來,立時化為靈霧彌散。觀音一看瓶口,脫口而出:「不好!」
「怎麼了?」
觀音道:「被豬剛鬣……呃,被豬悟能這一攪,我都忘了。本來後頭還有個正選弟子等著呢,這下可麻煩了!」 李長庚忙問是誰?觀音顧不得隱瞞,如數講出來。
原來靈山安排的取經二弟子人選,是一頭靈山腳下得道的黃皮貂鼠,偷吃了琉璃盞里的清油,罰下界來,叫做黃風怪。它就駐紮在距離高老莊不遠的黃風嶺黃風洞,專等玄奘抵達,便可以加入隊伍。
不用說,這貂鼠一定是靈山某位大德的靈寵,才爭取到了這番造化。只是妖算不如天算,造化不如緣法,被天廷硬塞了一頭豬悟能,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了。佛祖無所謂,觀音卻必須設法去安撫。
李長庚寬慰道:「反正玄奘還能收一個弟子,那黃風怪做個老三,也不算虧了。」 觀音怔了一下,突然轉過臉來,目光銳利:「老李,你怎麼知道玄奘可以收三個弟子?我好像沒講過吧?」
李長庚登時語塞。他適才大勝了一場,精神上有些鬆懈,一不留神竟露出了破綻。他支吾了片刻,含糊說是凌霄殿給的指示,觀音卻不肯放過,追問怎麼指示的?李長庚只好拿出玉帝批的那個先天太極圖:
「您看這陰陽魚,陰陽和合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。可見陛下早有開示,玄奘要收三個弟子。」
「你上次可不是這麼解讀的!」
「聖人一字蘊千法,不同時候寓意不同。所以我們才要時刻揣摩。」
觀音覺得李長庚的解釋牽強,可她是釋門弟子,總不好對道家理論說三道四,就一直狐疑地盯著李長庚。
直到織女回到啟明殿拿東西,才算打破這尷尬場面。觀音收回眼光,語氣森森:「好了,我去勸慰一下黃風怪,就讓他後延至第三位好了。李仙師護法你辛苦,佛祖也會身為體諒的。」 說完她端著玉凈瓶離開。
李長庚暗暗嘆息。恐怕觀音已猜到了答案。修到這個境界的沒有傻子,有時只消一絲破綻,就足以推演出真相。不過話說回來,這也並非是壞事。對方明知是你搞的事,偏偏一點把柄也抓不住,這才是無形的威懾。
觀音剛才威脅說會稟明佛祖,聽著嚇人,其實也就那麼回事。佛祖是厲害不假,但靈山與天廷又不在一起開伙,他還能隔著玉帝一個雷劈下來不成?李長庚辦這件事不是徇私,是為玉帝辦事,她如果真撕破臉……那,就只能祝她好造化唄。
「剛才觀音大士好像不太高興啊。」 織女一邊把寶鑒擱包里一邊問。
「她擔子重,事情多,偶有情緒再所難免。干我們這行的,哪有痛快的時候?」 李長庚感慨道。織女「哦」了一聲,一甩包高高興興走了,她對這些事從來是不關心的。
啟明殿內,又只剩下太白金星一個人。這一場反擊雖說收穫喜人,卻也著實耗費心神,亟需溫養一陣神意才行。於是他趺坐在蒲團上,決定好好調息一下。
隨著真氣在體內流動,李長庚煩躁的心情逐漸平復,神意也緩緩凝實,沉入丹田,內視到一團霧濛濛的晦暗,其形如石丸,橫封在關竅之處。他知道,正是此物阻滯了念頭通達,是心存疑惑的具象表現。更準確地說,是有些事情沒有想通。
李長庚向觀音解釋過兩次先天太極的意思,但那些說法都是自己揣摩,敷衍罷了。那麼玉帝為何不置一詞,只圈了一個太極圖在文書上?他的真意到底是什麼?自從接到那個批示之後,李長庚便一直在參悟,卻始終沒有頭緒。
還有,佛祖為何選了孫悟空這個前科累累、又無根腳的罪人加入取經團隊?
這些真佛金仙們的舉止,無不具有深意,暗合天道。李長庚不勘破這一層玄機,便無法洞明上級本心,將來做起事很難把握真正的重點,難免事倍功半。
「難難難,道最玄,莫把金丹當等閑。」 老神仙喃喃念著。他緩緩睜開雙眼,看向案頭那太極陷入冥思。不知不覺間,那兩條陰陽雙魚躍出玉簡,游入其體內。李長庚連忙凝神返觀,只見那先天太極在內景里紫光湛湛,窈冥常住,與那團疑惑同步旋轉起來……
突然一紙飛符從殿外飛來,把李長庚難得的頓悟生生打斷。
「老李,不好了,黃風怪打傷了孫悟空,把玄奘抓走了!不是渡劫,重複一次,不是渡劫!」